里沙子望著陽台外的天空,這個時節,早上六點天就很亮了。雖然一直都是六點半起床,但她從沒留意天色是否明亮。
穿著睡衣的里沙子梳洗完畢後,為陽一郎與文香準備早餐,做了蔬菜沙拉、煎蛋卷,煮了一鍋味噌湯。一如往常弄好一切後,靜靜地走向卧室,挑選外出服。里沙子明知動作得快一點,但就是猶豫著不知道穿什麼才好。最好避免穿領口有緄邊或顏色偏亮的衣服,但若選黑色、深藍色又怕像是喪服,實在很難決定。最后里沙子挑了一件米色襯衫和深藍色長褲,在盥洗室匆忙化妝。
她瞄了一眼時鐘,確認時間還算充裕後,從咖啡機取了一杯咖啡,站在廚房啜飲。五分鐘後,必須叫文香起來吃早餐,還得叫醒陽一郎。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事,里沙子的心情就莫名沉重,但想到自己還能站在寂靜的廚房喝咖啡,她又感到不可思議而安閑。結婚前,自己一個人住時,屋子裡總是像現在這樣安靜,但那種感覺不太好,里沙子立刻否定。那時的一切就像半個世紀前一般遙遠,自己那時的確常像現在這樣獨自啜飲咖啡;不,應該說無論做什麼,如果獨自一人身處在這樣的寂靜之中,她的心情總是無法平靜,不安又膽怯,總覺得少了什麼。
好了。里沙子輕呼一聲,準備叫醒文香,心中默禱這孩子別鬧彆扭、別哭鬧才好。
帶著文香搭公交前往JR車站,轉乘兩次電車抵達浦和站,從車站搭公交到公公婆婆家時,還不到八點半。想趕快將文香托給公公婆婆,打聲招呼就走,沒想到和婆婆站在玄關聊了起來,對話遲遲無法結束。「還真是辛苦啊!到底是什麼樣的案子啊?難道不能說不做了嗎?不會啦!不麻煩啦!我們很希望小香能留下來過夜呢!可是啊,她肯定哭鬧著要回家……」
「喂,里沙子不是趕著要去法院嗎?你這樣講個不停,她就沒辦法走啦!」
公公從最裡面的房間走出來說道。結果這次換文香大哭,里沙子向二老頻頻行禮致謝,趕緊離去。天氣很熱,公交和電車上倒是冷得讓人起雞皮疙瘩,但一出了車廂又馬上冒汗。里沙子早已忘了這種溫度差,不對,幾年前還在上班時,並沒有這麼誇張吧。上班族到公司開始一天工作的時候,八成心情還不錯——里沙子抓著公交的吊環想著。
從浦和站搭乘JR電車時,里沙子早已疲憊不堪。不知為何,昨天沒有哭鬧的文香今天卻因為沒看到媽媽,站在公公婆婆家的玄關大哭。里沙子怕趕不及,忙將文香託付給婆婆,飛也似的離開。
即使搭上電車,耳畔還是回蕩著文香的哭聲。隨著乘客越來越多,痛苦程度倍增,孩子的哭聲不知不覺遠去了。
里沙子拿著昨天發的卡片走進大樓,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,搭上電梯,進入一個房間。雖然氣氛和昨天一樣冷漠無趣,但或許因為有窗戶,人也沒那麼多,空間還蠻寬敞。
昨天那麼努力做筆記,今天卻不讓大家拿出來。早上明明聽過說明,里沙子卻忘了。她以為至少做過筆記,不帶回家複習也會有印象,但果然沒有記清楚的東西,到了現場就是腦袋一片空白。
下午五點多,走出法院門廳時,天色還沒暗,蟬鳴在炎熱的暑氣中顯得格外嘈雜。里沙子走下通往地鐵的樓梯,走向檢票口時,瞥見芳賀六實站在通道角落裡打電話。
里沙子猶豫著該不該和她打招呼。很想和她聊聊,哪怕一兩句也行。除了那件案子,聊其他話題應該沒關係吧。
上一次和六實短暫交談後,里沙子想,要是時間充裕,應該會再多聊會兒吧。可惜當時的氣氛不適合,畢竟明令禁止陪審員在法庭外談論案情。或許正是有此壓力的緣故,大家都很沉默。在評議室休息時,除了向法官提問,大家都是沉默地翻閱著手上的資料,刻意避免和別人視線交匯。在這種氣氛下,實在很難和六實交談,里沙子只好選擇沉默。
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。雖然並未禁止陪審員之間交談,但也許大家都擔心一不小心會觸及案情。況且要是被誰撞見兩人在交談,還遭到誤解,可就傷腦筋了。
里沙子決定假裝沒看到六實,繼續往前走,走了十幾米後,身後傳來一聲「山咲女士」。她一回頭,瞧見六實拿著手機,快步追上來。
「聊幾句應該沒關係吧。」六實將手機塞進包里。
「其實我也很猶豫,要不要向你打招呼。」
「只是問問搭哪條線、坐到哪兒,應該沒關係吧。」六實逐一確認似的說。
「我搭日比谷線到上野。」
「我在茅場町轉乘。」
兩人又陷入沉默,總覺得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,有點緊張。這種感覺實在很奇怪,里沙子忍不住撲哧一笑,六實也輕聲笑了。
「其實只要不談論案情就行了。」
「就是啊!」
兩人通過檢票口,走向站台。站台上站了不少乘客,不可能每個人都和這起案件的審理有關吧?里沙子環視眾人。
「芳賀女士,你有小孩嗎?」里沙子問。昨天彼此問了工作情況,還沒問是否結婚、有沒有孩子。
「記得山咲女士說,自己有個年紀還很小的孩子吧?我們家沒有小孩,所以下班後比一般家庭輕鬆,我的工作也不用加班,生活算是挺規律。昨天不知為何覺得很疲累,就和我丈夫一起小酌幾杯。今天要來法院,希望能趕在午夜前到家。畢竟結束這裡的任務後,還有一堆工作等著處理呢!」
「你從事哪方面工作呢?」
「服裝業。」
電車進站。兩人和其他乘客一起上車,拉著吊環並肩而立。
「你是要去託兒所還是哪裡接孩子嗎?」
「去我公公婆婆家。還要換好幾班車才能到家,不像芳賀女士那麼規律,我的生活步調完全被這件事打亂了。」
「不過,幸好還有公公婆婆可以幫忙照顧一下。」
六實說完,露出想起什麼似的表情,趕緊望向前方。
里沙子馬上就意會了:可能是因為「公公婆婆」這個詞,讓她想起了法庭審判吧。的確,要是沒意識到這一點,話題可能不會就此結束。搞不好會聊到那個人也是讓婆婆,而不是讓自己的母親來幫忙之類。
「唯一的好處嘛,就是離我家最近的車站附近有一家超市,營業到很晚,晚一點可以買到便宜的打折小菜。雖然我平時習慣去的時段也有折扣,但還是沒有打烊前便宜。」
里沙子刻意挑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,但總覺得最後還是會繞到和審判有關的事。既然連聊天都要避開這、忌諱那,倒不如一開始就完全不要搭理對方,還比較輕鬆。不過,里沙子真的很想和六實聊聊,聊些和審判無關的閑事。
電車駛進銀座站時,兩人的面前有了空位。里沙子和六實對看一眼,一起落座。瞬間,一種彷彿一直身負什麼重物似的疲憊感襲來。
「山咲女士今年貴庚?」電車駛出銀座站,六實沉默片刻,問道。
「三十三。」
「是嗎?好年輕呀!我三十七,快三十八了。認真想過到底要不要生孩子。」六實脫口而出的話,讓里沙子有點不知所措。是太過小心不提審判的事,只好拿自己的事當話題嗎?六實又說:「雖然現在高齡產婦也不怎麼稀奇,我們結婚也還不到十年,但是啊,幾年前有人說我要是再不生就生不出來了。我也意識到自己就要到生育年齡的上限了,正煩惱著要不要乾脆辭職生小孩呢!」
「是啊。」里沙子隨口附和。她完全不明白六實想說什麼,這話題又會聯結到什麼事。
「不過啊,我老公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樣。」
「他不想要小孩嗎?」
「倒也不是。」六實不太高興似的皺眉,咬著下唇。可能是不知道要怎麼解釋,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我實情吧——里沙子心想。
「雖然這種事應該早點說,但要怎麼說、什麼時候說,拿捏不好就麻煩了。」
「嗯,的確。」
六實沉默,里沙子也沒開口。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六實像是猜到里沙子的心思,又說:
「反正就是這麼回事!不知為何又想起這個了。和審判內容無關,應該沒關係吧?我說的不是審判的事,是我自己的事。」
原來如此,沒有孩子的六實也會這麼想啊!里沙子詫異地發現。
因為被告安藤水穗和自己年紀相仿,也有個年紀不同但性別相同的孩子,里沙子不免有感而發地想起很多早已忘卻的事;雖然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想的,但她覺得不少女性聽到這種事都會有所感觸才是,好比結婚時的事、婚後生活,甚至是婚前、還不知戀愛是何滋味時的事。所以里沙子覺得,水穗就像是生活周遭會遇到的人。這件事沒有發生在自己身邊,這位名叫水穗的女人的生活,也與自己的生活無關,兩人的生活水平和圈子都不相近,但里沙子就是覺得她離自己很近,近到就像在超市一前一後排隊等著結賬似的。
「居然和你聊起這種事,真是不好意思。我不是後悔沒生小孩,怎麼說呢?生不生小孩也是夫妻倆的自由啦!啊,到茅場町了。」
六實似乎對自己的失言很難為情,她迅速起身,向里沙子行禮道別後匆匆下車。里沙子拿出手機確認時間,婆婆發來兩條信息,都附有文香的照片。
「小香正在午睡,好像天使!」
「今天問小香要不要一起去吃迴轉壽司,小香說她想去。」
「馬上就快到上野了,今天也很感謝您二老。看來吃晚餐時,小香又說了任性的話,真是不好意思。」里沙子回信後,閉上眼。
明明應該什麼也不想就閉上眼,眼前的黑暗卻像是一塊屏幕,浮現出一棟房子。
今天在取證調查的資料上看過水穗住的地方。里沙子對世田谷區一帶實在不熟,資料上寫的地名和車站名根本連聽都沒聽過,不過看照片感覺是非常寧靜整潔的住宅區。沿著山坡有一排外觀相同的新住宅,水穗家就是其中一棟。
米白色牆壁搭配斜頂,玄關前方是停車場,通往玄關的石階旁,擺了幾盆盆栽。雖然照片上的盆栽光禿禿的,但之前肯定綻放著色彩鮮艷的花朵,里沙子想。造型時尚的木門上還掛著聖誕花環,元旦時一定會裝飾有趣的新年裝飾吧,搞不好萬聖節還會掛南瓜燈。之所以想像得如此具體,是因為水穗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
那時,她還沒察覺在哪裡看過這樣的家。里沙子屏息看著幻燈片中浴缸、卧室、樓梯和客廳等的照片,感覺如此真實。
中午吃便當時,她才意識到在廣告傳單上看過這樣的房子。
里沙子和陽一郎早就商量過,現在的家算是暫時租住的,等存夠首付再買一棟自己的房子。自從搬進現在的公寓後,里沙子都會特別注意房地產商的廣告傳單。
不知道是不是現在流行這樣的房型,總覺得廣告傳單上房子的結構都很像,一樓有兩三個房間,客廳和餐廳位於二樓,還有閣樓似的空間,外面開了好幾個圓形、長方形的窗戶,連停車場的位置也很像。如果離車站的距離差不多,房價大概也一樣。她想:哎呀,這好貴喔!但房子緊鄰武藏野市,車站又在徒步可達的範圍。
里沙子曾好幾次照著傳單上的地圖,帶著文香出門散步,順便去看看實際建築。她都是在樣品房沒開放參觀、房地產商不在的工作日下午過去,所以總是大門深鎖,外面沒有業務員的車子,也沒擺桌子,只能遠眺沒有人住的房子。實際一瞧,庭院的設計都差不多,就連栽植的樹木種類都很像。
不難想像一家人搬進來時會是什麼模樣:玄關一帶裝飾盆栽,聖誕節快來臨時,還會在樹上掛起燈飾——不是什麼華麗的吊飾,而是小東西。文香應該比現在大一點了,住一樓日照最好的房間。走廊裝飾著好幾幅畫——無論是花錢添購,還是文香的塗鴉,都會裱上同樣的畫框。還要給二樓的客廳和餐廳添一張大桌子和幾張椅子,或許還會為了文香養只小狗或小貓。
造型大同小異的房子有四五棟,其中一棟的玄關大門上貼著已售的告示。會是什麼樣的人買下了這棟房子呢?又是基於什麼原因呢?為了小孩?價錢便宜?還是因為離學校、公交站比較近?里沙子想像著。「我們還要再等個兩三年才有能力買吧。」她邊想邊抬頭望著無人居住的家。
這裡房子的外觀和水穗家很像,不是某一棟很像,而是每一棟都讓人有這種感覺,可以想像住在裡面的光景。里沙子甚至不經意地想:要是自己住在這裡,應該會掛上聖誕花環、新年裝飾,在石階上擺幾盆盆栽。
雖然不知道實際情形,但水穗家的盆栽也許很早之前就枯萎了,也並沒有裝飾什麼聖誕花環、萬聖節飾品。不過,水穗和丈夫當初去看房子時,一定也會這麼想吧:準備一間兒童房、買一套這種款式的餐具,還要邀很多朋友來家裡做客。等我們有了孩子,孩子還會帶他的朋友來家裡玩。她肯定興奮地想像著,和丈夫開心地聊著。然而萬萬沒想到在這麼漂亮、嶄新的家裡,卻發生了那麼不幸的事。
從幻燈機播放出來的照片來看,家裡一切都收拾得很整潔;雖然沒有像拍紀念照那樣拍攝屋內全景,卻沒有里沙子想像中那麼雜亂,她不由得將自己家拿來比較;要是將自家客廳的照片和水穗家的擺在一起,問別人哪一個是被告人的家,搞不好大部分人都會指我家吧。她很詫異自己怎麼會想這種無聊事。
里沙子在上野下車,一邊走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,一邊用手機查收信息。有一條婆婆發來的信息,還附上文香坐在迴轉壽司店享用美食的照片,里沙子突然覺得飢腸轆轆。
昨天回家時睏倦不堪、還算乖巧的文香,可能是覺得迴轉壽司店很有趣吧,現在她賴在公公婆婆家的客廳,哭鬧著說不想回家。公公受不了小孩子的哭鬧聲,婆婆趕緊將文香帶到其他房間。
「瞧她哭成這樣,就讓她留下來住一晚吧。我們無所謂的。」
婆婆一臉擔憂地說。
若是文香肯乖乖留下來,里沙子當然很樂意。問題是,等里沙子一走,她肯定又會哭鬧。
「可是她半夜一定會吵著要回家。」
「沒關係啦!到那時我們跟她說沒法立馬回家。」
「她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孩子。」
「哎呀,小香可是聰明得很呢!今天啊,她不僅乖乖地坐在壽司店裡吃東西,還跟老闆說,媽媽說不能吃巧克力,所以選了別的點心。」
別的點心是什麼樣的點心?可能是察覺里沙子想問又不好意思,婆婆主動說:
「不是那種便宜的零食點心,是不含添加物、蛋卷似的零食,不是什麼不好的食物啦。而且啊,壽司店老闆還說,小香是他見過的唯一能乖乖坐在店裡吃飯的小孩呢!比她還大的孩子在店裡跑來跑去的,父母出聲制止也沒用,真的很誇張。」
婆婆回答了里沙子的疑惑後,馬上轉移話題。文香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,半睜著眼看著大人們,里沙子不由得一肚子火,一把抓住文香的兩隻胳膊,想將她從地板上拉起來。
「好了,不要耍脾氣了。回家啦!我們回去吧!小香。」
文香還是不肯起來,整個人往後仰,又開始哭鬧,直嚷著「不要,不要回家」。里沙子氣得鬆開文香的手,上半身被拽著的文香沒了支撐,直直地往後倒,後腦勺撞到地板,發出碰撞聲。
「哎呀!好大一聲呀!小香,你沒事吧?」
婆婆抱起文香,撫著她的頭。
「好啊!小香,你留下來,媽媽一個人回去。媽,真的很不好意思,今天小香就留下來過夜,麻煩你們了。」
文香抱著奶奶,哭得更大聲了。
「別擔心,交給我吧。明天也是這個時候來接她,是吧?加油哦!里沙子。好乖啊!不痛了,不痛了。」
文香被奶奶抱著,總算不再大哭。
「那我走啦!小香,要乖乖聽話哦!」里沙子說著,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。
「爸爸,那就麻煩你們照顧文香了。真是不好意思,我回去了。」
里沙子在樓梯下方喊,樓上的公公探出頭。
「噢!好,路上小心哦!」
里沙子行禮後,走出玄關,走在只有路燈和室內燈光流瀉的昏暗住宅區,竟不自覺落淚。明知道為了這種事哭很傻,但方才的憤怒與懊悔讓她不禁流淚。才嘗到一點甜頭就得意忘形,既然爺爺奶奶家那麼好,那就一直待到下周啊!反正在那裡可以只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……里沙子滿腹牢騷,走向公交站。她告訴自己從包里掏出手帕是為了擦汗,卻頻頻拭淚。
冷靜,冷靜,冷靜。公交站旁站著兩位高中生模樣的女孩,一邊各自把玩手機,一邊聊天,語尾聲調還刻意拉長。里沙子和她們並肩站著,望著馬路另一頭,等待公交車到來。
里沙子凝望著往來車輛稀稀落落的馬路另一頭,做了個深呼吸——冷靜點,你對小孩子發什麼脾氣啊!
文香似乎是從今年進入了大家常說的「小惡魔期」,也就是「第一階段反抗期」。里沙子早有覺悟,也能理解這個時期對人格的養成以及日後融入社會非常重要,但孩子這個也不要,那個也討厭,反覆說些聽不懂的話,動不動就哭——真的太愛哭了;長久下來,里沙子也厭煩得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,有時焦慮過頭,情緒激動,整個人的情況比文香還糟。
唯有文香不吵不鬧、乖乖聽話時,里沙子才能冷靜地思考一些事。育兒書上說兩歲會出現第一階段反抗期,還真是完全對應,宛如四月櫻花盛開般,準確得令人安心。有時文香彆扭得叫人啼笑皆非,有時她在兒童館和公園看到其他孩子,又覺得文香比他們乖多了,暗暗放心不少。而且女孩的確比男孩好教,就像那些孩子上託兒所的母親說的,女孩子不會滿口髒話,也不會脾氣一來就把父母當出氣筒。
冷靜下來,里沙子想到自己竟然對一個來到這個世上還不到三年的孩子發脾氣,就很生自己的氣。
女孩們不再聊天,各自劃著手機。里沙子偷瞄被微光照著的女孩側臉:文香像她們這麼大時,會是什麼模樣呢?到那時我一定想不起自己一個人在回家路上哭泣。就是想起來,也會很錯愕吧。
公交來了。里沙子坐下來時,才意識到自己從沒這麼生氣過;其實文香留宿公公婆婆家也能讓自己暫時鬆口氣,況且二老也很希望孫女留下來。
公交抵達浦和時,里沙子的情緒已然平復。今天就別吃太油膩的家常菜了吧,她思索著買些青菜和生魚片,卻忽然想起,因為自己突然鬆手,文香才會向後倒,撞到頭,里沙子又擔心起來,責怪自己怎麼如此不小心。明明早已習慣文香愛鬧彆扭的脾性,為什麼還要生氣呢?明天要好好抱抱她,誇她很勇敢,敢一個人住在奶奶家。
里沙子凝視窗外電車鐵軌,腦中好幾幕情景浮現又消失,她忽然驚覺,這些景象都是今天看到的安藤水穗家的照片,一些拍照角度和一般紀念照完全不同、有些變形的照片。明明根本不知道水穗家的裝潢、氣氛,里沙子卻彷彿造訪過似的可以清楚地描繪出來。乾淨整潔、玩具沒有丟得一地都是的兒童房裡傳來嬰兒的哭聲。將毛髮蓬鬆的嬰兒腦門兒壓進水裡時,孩子的鼻孔漂出既像牛奶又像蜂蜜的分泌物……里沙子趕緊拂去這幕畫面,一時之間她忘了文香的事,也忘了採購東西。她提醒自己別再想了,畢竟明天還要繼續審理這件案子。今天法院只是先將水穗家的細節,還有孩子溺水當天穿的衣服等照片播放給大家看,接著播放了一份地圖——標示接到報案電話的消防局到安藤家的距離,以及水穗的丈夫從車站回家的路線圖,還有客廳、浴室的圖片等,都是真實到讓人痛苦的照片。這些作為證據的照片又有多大說服力?還有一些照片,里沙子實在不懂和案情有何關聯。
午餐時間結束後,接到報案電話的消防員以證人身份上庭。當被問及何時接到報案電話、報案時水穗丈夫的態度與語氣時,不知是緊張還是個性使然,消防員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,法官要求他大聲點。
水穗丈夫是在晚上八點三十七分撥打急救電話的。五分鐘後,救護車出動,於晚上八點五十七分抵達安藤家。消防員說水穗丈夫當時還算能清楚地說明情形,面對詢問也能如實回答,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慌張。詢問嬰兒是否還有呼吸和心跳時,水穗丈夫也很冷靜。
里沙子邊做筆記,邊想著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,湧起難以言喻的無力感。幾點打的電話、救護車幾點到,又是幾點抵達醫院,審視這些事情的正確性有何意義?
不行,不能想這種事,里沙子這麼告訴自己。就是因為有意義,這個證人才會站在這裡。
但里沙子也明白了另一件事。發現安藤家的內部細節和自己理想中的家很像之後,自己確實有點不知所措,實在不知道要怎麼看待站上證人席的人所說的話。所以自己刻意迴避,認為做這些沒有意義。
「不行,明天一定要好好聽。也許除了我以外,其他人都很認真,坐在那裡努力想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呢。所以我得認真,不能恍神,不能閉耳不聽,必須和水穗站在同樣的立場,以母親的身份參與這場審判。」
在南浦和轉車時,里沙子察覺到放在包里的手機在振動,她在站台上確認,原來是婆婆打來的電話。里沙子趕緊回撥,電話那頭冷不防傳來哭聲。
「小香她啊……」
里沙子頓時感到無力,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。婆婆肯定是要說文香哭個不停,吵著要回家。
「她吵著要回家,是吧?」
「就是啊!我說媽媽明天就會來接,但她還是吵著要回家,結果就大哭起來,這下子怎麼辦啊?」
所以我不是說了要帶她走嗎?結果你還是要她留下來住。不是你說小香是乖孩子,絕對沒問題的嗎?里沙子忍住想怒吼的衝動。
「可以讓她看DVD或是念書給她聽,給她洗個澡也行,只要做些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,應該就沒問題了。不然就帶她去便利店,買個什麼給她……」
「動畫片也看了,澡也洗了,但她還是把書一丟,一直哭鬧啊!要是帶她去便利店還是哭個不停怎麼辦?雖然哭累了睡著也好,但這麼小的人兒哭成這樣,叫人擔心呀!哭到抽筋、呼吸困難也說不定,是吧?」
里沙子抬頭望著站台上發出白光的時鐘,思索了幾秒,手機那頭依舊傳來文香的哭鬧聲,她還不時地喘著、咳嗽,聲音都啞了。里沙子暗忖:婆婆的聲音里,透露著希望我過去帶她回家的意思,但我都已經轉車了。要是說她哭一哭就會停,搞不好會被批評當媽的怎麼這麼無情,還是折回去比較好。文香的哭喊聲彷彿就在身旁:「媽媽!媽媽!媽媽在哪裡?」
「我現在過去,不好意思,給你們添麻煩了。」
里沙子說完後,掛斷電話,走向另一邊的站台。明天要誇獎文香、抱抱她的心情已然消失。里沙子什麼也不願想,只是緊抿著嘴,站在另一邊的站台上,凝視著鐵軌彼端。
再次走出公公婆婆家已經晚上八點多了。令人詫異的是里沙子趕到時文香還在哭,而且已經哭到幾乎沒聲音了,被裡沙子一把抱起,她才總算止住淚水。里沙子帶著女兒再次出門,等公交,搭上公交,在浦和搭電車、轉車,回到離家最近的車站,她一路上都沒和文香講話。
「媽媽,跟你說哦,今天爺爺啊!」「媽媽,媽媽怎麼了?」「媽媽,小香今天吃了壽司哦!」「媽媽!」起初文香還會不斷地跟里沙子講話,拉著她的包和衣服,試圖引起注意;轉搭中央線時,可能是察覺媽媽的樣子有點怪怪的,她沒再開口講話。直到抵達離家最近的車站時,也許是因為疲累,文香打起瞌睡。里沙子沒有叫醒半閉著眼的女兒,只是用力拉著她站起來。儘管一臉睡意,文香還是緊緊地跟著媽媽。
里沙子沒有去車站大樓里的超市買東西,而是直接搭上公交。有位中年婦女看文香一臉睡意,好心讓座。里沙子向婦人道謝後,用力將女兒按在位子上。文香睜開眼,抬頭看著里沙子,問道:「媽媽,要坐嗎?」里沙子卻不理會。站在一旁的婦人先是偷瞄了一眼不回應的里沙子,接著對文香微笑。
在擁擠到空調幾乎沒什麼效果的公交車裡,里沙子緊抓著吊環,思索著。這是虐待嗎?我的不聞不問傷害了孩子嗎?怎麼可能,我沒有打她,也沒罵她,才不是虐待。
可是今晚——要是今晚文香出了什麼事,我會被人懷疑嗎?那位讓座給文香的婦人會做證嗎?「是啊,孩子明明對她說話,她卻垮著臉,看向前方,完全不理會」。
家裡竟然亮著燈,還真是稀奇。里沙子抬頭望著自己的家,這麼想。她抱著在車上睡著的文香,走進門廳。
先回到家的陽一郎坐在客廳喝啤酒,餐桌上壓扁的空罐晃動著,一旁還擱著吃完的塑料便當盒。
「你吃過啦?」
里沙子瞅了一眼便當盒,這麼問。盒子里殘留著捲心菜和色彩鮮艷的淹漬菜,配菜可能是油炸食品吧,盒裡泛著油光。
「嗯。看你還沒回來,也沒回信息,我想可能是留在爸媽那裡吃了,所以我就去便利店買晚餐了。」
里沙子一邊聽陽一郎解釋,一邊帶文香去卧室。
……所以,沒買我的份,是吧?
里沙子邊幫文香脫衣服,邊這麼想,突然很想哭。
「要幫她洗澡嗎?可是現在叫她起來,怕會哭鬧吧!」
里沙子回頭,瞧見陽一郎站在卧室門口。因為反光,只看得到他的身形輪廓,瞧不見臉上表情。里沙子很想沖著這剪影怒吼:「這種事別問我!要是她哭了,你來哄不就得了?!」
面對自己想哭、想怒吼的衝動,里沙子感到茫然,只因為肚子餓了,心情就這樣糟,實在很蠢。為什麼自己永遠無法習慣這種事事都不順心的情況呢?
「媽幫她洗過了。可是夏天容易出汗,還是趕快再幫她洗一次吧。」
里沙子走向廚房,洗手後,確認冰箱里有什麼東西可以吃。實在沒心思去想切什麼、煮什麼,她溫熱速食烤飯糰,泡了一杯之前買來以防萬一的方便湯,又拿了一罐啤酒。一邊後悔將婆婆昨天讓她帶的南瓜料理倒掉,一邊將啤酒倒進玻璃杯。
卧室傳來文香的哭聲,陽一郎不知在說什麼。一聽到文香的哭聲,里沙子又焦躁起來。
「果然哭了,我看還是明天早上再洗吧。反正已經洗過了,不是嗎?」
陽一郎打算把哭泣的文香塞給里沙子,就像把紐扣掉了的襯衫交給她處理般理所當然。面對這樣的陽一郎,里沙子忍不住發牢騷道:
「早上哪有時間幫她洗啊?我不可能像之前那樣一直在家,也不能遲到啊!」
「只不過是當個陪審員,別說得好像自己擔了什麼超級重大的任務似的。」陽一郎語帶諷刺,「好乖,好乖,媽媽生氣了。別哭了,我們去洗澡吧。好不好,小香?」陽一郎哄著哭泣的文香,把她帶去浴室。里沙子回頭,瞧見環在陽一郎背上的那雙小腳,心裡湧起將手上的啤酒罐扔過去的衝動。
她趕緊別過臉,做了三次深呼吸,一口喝光杯中的啤酒。
不是情感起伏過於強烈,也不是急性子,她想。只是自從文香出生後,稍微不順心就很火大。這不是脾氣,而是從容的問題,里沙子默默解析。因為失去了從容,所以心情浮躁、焦慮,這不是文香的錯,也不是陽一郎的錯。自己明知遇到這種情況時,應該先做個深呼吸,卻還是忘記了。
在兒童館和公園認識的其他母親好像也會這樣,但總比自己的母親強多了,里沙子想。「雖然我不是那種賢惠的母親,也不是很大方,但至少比養育我長大的父母好多了。」
烤飯糰和方便湯都很難吃,要是早點回來,就可以買些比較好吃的成品菜。里沙子這麼想著,又喝了一罐啤酒。
「啊,總算睡著了。」
穿著睡衣的陽一郎坐在里沙子對面。剛才對不起啦——里沙子抬起頭,正想和他道歉,那人卻問:
「喝了不少啊!沒關係嗎?」
被一臉嚴肅的陽一郎這麼說,里沙子將道歉的話又吞回肚子里。拜託!這才第二罐耶!也不想想你一天喝多少罐!還是說你覺得身為女人,不該喝這麼多?
話語像啤酒泡泡一樣不斷躥升,里沙子將它們逐一咽下肚。她知道,自己今天真的很糟糕,失了從容。
「這罐喝完後,我就去洗澡,準備睡覺。」里沙子勉強擠出笑容。
「我先去睡了。」陽一郎起身。
「晚安——」里沙子刻意用開朗的聲音說。
真是糟糕透頂的一天!她明白,也習慣了。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原因顯而易見,就是她不肯原諒文香的任性。
有些時候,沒什麼明確的原因,就是心浮氣躁,心情不好,看什麼都不順眼。好比現在,就是會不經意地迸出略帶惡意的言辭。其實里沙子也明白,宣洩情緒一點好處也沒有。
雖然陽一郎不是那種性急、脾氣火暴的人,但失了從容的里沙子一旦說出什麼帶情緒的字眼,他一定會反擊,而且會一直揪著這點不放。其實陽一郎並無惡意,更不想傷害老婆,只是一起相處的時間長,又對這種事特別敏感,有時說話難免會傷到里沙子。就像剛才,雖說只是以候補陪審員的身份參與審判,但對里沙子來說,這顯然是一項超負荷的重大任務。這麼說或許有點誇張,畢竟不少人覺得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。里沙子一想到此,忍不住嘆氣。
看來我和陽一郎還真是相似啊!里沙子想。我們都是別人眼中的好父母、善良之人,但一旦失去從容就會怒氣攻心,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,一貫的體諒與體貼也會頓時消失。在這一點上,簡直一模一樣。
有了文香後,里沙子學到一件事:情緒上來時,不能恣意發泄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。這種時候,一定要先深呼吸讓自己冷靜,試著找回從容,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。不要無謂挑釁,也不要做任何讓心情不愉快的事。
道理都明白——
里沙子悄聲嘟噥,將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子,大口喝光。
文香乖乖地睡著了,陽一郎也睡了,家裡一片寂靜。里沙子沐浴時,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心頭。
沒看到陽一郎發來的消息、晚回家也沒說一聲的人明明是自己,為何還要氣陽一郎不買自己的便當?
面對文香,里沙子的罪惡感更重:我們不是年紀相仿的朋友,文香也不是小我幾歲的妹妹,她只是來到這世上還不到三年的小女孩,為何要對她發那麼大的火呢?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能預料得到,不是嗎?她說待在奶奶家很快樂,不想回家;將她留在那裡,又會吵著要回家。這些不是都已經預料到,也想到對策了嗎?里沙子的耳畔又響起文香努力向自己搭話時結結巴巴的語氣;要是平常,她早就哭了。腦中浮現她被氣沖沖的自己拉著手,一顆頭晃啊晃的小小身影——我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她呢?
里沙子坐在塑料椅凳上,弓著背,邊搓弄洗髮水起泡邊想:自己實在不配為人母親。
從青春期開始,里沙子就覺得自己大概無法為人母親。雖然很憧憬愛情,卻不想結婚,因為那時的她認為結婚就是建立家庭,養兒育女。一路升上高中,來到東京念大學,交了第一任男朋友,這樣的想法還是沒變。過了二十歲,不想結婚的想法變成就算不結婚也無所謂。直到認識陽一郎,她才覺得或許步入婚姻生活也不錯。雖然里沙子還是認為結婚就是建立家庭,但她的想法變了。如果自己當了媽媽,只要不要像自己的父母那樣就行了,說他們是負面教材也不為過。讓里沙子改變想法的不是年紀漸長,也不是環境或朋友的影響,而是遇見了陽一郎,所以她很感謝自己的另一半。
儘管懷孕時因為孕吐嚴重,身形消瘦了不少,她的這個念頭依舊未變。她看育兒書,上網看準媽媽們寫的心得文章,瀏覽她們的博客日記。里沙子曾想,養兒育女這件事搞不好比想像中來得簡單。養植物必須澆水,它們才不會枯萎;一直擺在陰涼處,它們也可能枯萎。養兒育女大概也是這麼簡單的事,不是嗎?
孕期進入安定期後,里沙子的內心湧現出極度的不安,這種感覺比認識陽一郎之前更緊繃、更急迫。
「我為什麼會想為人母親?根本不適合,不是嗎?我不知道怎麼做,不知道如何扮演好母親這個角色。」
里沙子沒有向陽一郎坦白她的心情,因為這就勢必得和盤托出自己和父母的關係——這麼一來,陽一郎也會深感不安,覺得我這種人根本不適合做母親。
已經無法拿掉孩子了。該怎麼辦才好呢?里沙子俯視著還不算大的肚子,好幾次這麼想。察覺老婆不太對勁的陽一郎曾向自己的母親求援,所以婆婆常打電話關切媳婦的情況,里沙子也只能敷衍應付。婆婆有時候會帶著孕婦裝、男女都可以穿的嬰兒服,還有一大堆青菜來探訪里沙子。過了一段時日,里沙子才明白,婆婆似乎懷疑兒媳婦有產前抑鬱症。可能是聽從婆婆的建議吧,陽一郎休假時,也常陪里沙子外出散心,有時會開車去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或海邊。這樣一來,里沙子也就越來越說不出口:我不是有產前抑鬱症,而是一想到不適合當媽媽的自己竟然要生產,就覺得很害怕。
然而,這種憂慮竟然在臨盆前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寶寶比預產期晚了幾天出生,約莫在那一個月前,不只是心中的憂慮,連所有沉積在內心的不安居然都煙消雲散了。里沙子每天都像服用了名為「快樂」的藥物,感覺自己無比幸福、無所不能。不安究竟為何物?又會在什麼時候迸發?里沙子有時甚至徹底忘了那種感覺,祈願日子永遠都像這樣就好。接著,那段記憶與文香呱呱墜地的哭聲、護士們的祝福聲、夫婦倆喜極而泣的哭聲交織在一起。
里沙子凝視著隨水流向排水口的洗髮水泡沫,趕緊用護髮素搓弄頭髮,然後沖洗。
我不可能扮演好母親這個角色——文香出生後,這個想法好幾次捲土重來。
不能老是被這種負面想法束縛。就像今天,自己對文香過於嚴苛、亂髮脾氣,被陽一郎吐槽,對公公婆婆心生不滿。情緒一平靜下來,負面想法就會擴大。
在兒童館和認識的母親們閑聊,互吐苦水,有時也會笑談自己竟然會為一些小事生氣,但畢竟大家多是點頭之交,無法深談,也無法成為傾訴心事的對象。雖然也可以找同樣有小孩的朋友聊聊,但可想而知,一定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對話。這時里沙子就會覺得,果然不該辭去工作,當初將文香交給託兒所就好了。要是能和每天見面的母親們成為閨密就好了,這樣就能交換育兒心得,也更有話題可以聊。
這麼一想,里沙子的心情更低落了。自己不是那種能兼顧工作和家庭的人,送孩子去託兒所也不是為了向別人吐露心情。里沙子察覺自己很容易陷入消極的思考旋渦,打從心底厭倦一切。